通宵翻译虽是偶尔为之,却足以概括100周岁许渊冲的生活常态。翻译是他生命中内在和不可分割的部分,太阳在书房外升起又落下,他的生命便在一词一句的斟酌中日渐累积。就像一辈子都奉献给某项事业的那些人一样,无法将事业和这个人分割开来,不管是在外人看来,还是从他们自身的角度。许渊冲在自述《梦与真》中经常提到一句话,是他在报纸上读到的:“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,做你喜欢做的事,就是幸福”,这也是他自己人生观的体现。所以在他人看来勤勤恳恳的工作很是辛苦,他自己却正是有这样的乐事支撑,日子才有意思。
接受采访时的许渊冲到目前为止,许渊冲出版的译著已有一百多部,包括中、英、法三种语言。在谈及自己这一生时,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面带微笑得意地说,“出版过中、英、法三种语言的书,这世上恐怕也就我一个人吧。”这两年许渊冲正在翻译的有《莎士比亚戏剧集》和亨利·詹姆斯的《一位女士的画像》(许渊冲译为《伊人倩影》)。2017年在《朗读者》节目中,许渊冲说自己要在100岁之前译完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。目前草鹭文化公司与浙江大学出版社·启真馆正在陆续出版《许渊冲译莎士比亚戏剧集》,共四卷,收录了十三部许渊冲的译本。从翻译《莎士比亚戏剧集》这件事上也能看出许渊冲鲜明的个性。
虽然许渊冲是译著等身的翻译大家,虽然也发愿要翻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可事实证明他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所谓的事功,不是一定要为这世界再添一整部汉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翻到自己不喜欢的剧目就暂且搁置,“计划也可以改,不喜欢就不做了”。
《许渊冲译莎士比亚戏剧集(第一卷)》许渊冲在翻译上的创新与个性也是一以贯之的,从莎剧的译名上就可以看出来他有时要与众不同。与此前通行的译名《哈姆雷特》《麦克白》《爱的徒劳》不同,他的翻译为《哈梦莱》《马克白》《有情无情》。问及为何这样翻译,而不是沿用已经流行开来的译名,许渊冲笑笑又摆摆手,表示这个问题可以不用回答。他最喜欢谈论的还是具体的翻译问题,如何遣词造句,如何押韵对仗。谈起自己翻译的毛泽东诗词“不爱红装爱武装” ——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,许渊冲说:“字面是红装武装,意思不是红装武装,我的翻译高人一筹。为了这句话的翻译,‘文革’时我挨了100皮鞭,他们说我歪曲毛泽东思想。我把爱红装译为powder the face——在脸上涂脂抹粉,把爱武装翻译成face the powder——面对硝烟,敢于打仗。powder作动词是涂脂抹粉,作名词有炸药之义。face作名词是面孔,作动词是面对。我这个翻译不得了啊,毛泽东的诗里两个‘爱’,两个‘装’,不过意思一样,我的翻译里面两个face,两个powder,意思还不一样。外国人说翻译胜过原文,但其实也不能说胜过。红装和武装表达的是象征意义,红装有喜欢打扮的意思,武装有敢于斗争的意思,我把这里面的意思翻译出来了。”
一谈起自己的得意之作,许渊冲脸上熠熠生辉,根本看不到熬夜通宵后的疲惫。但他翻译的作品实在太多了,不可能都记得,常说起的那些就是他最得意的。出版社编辑翻开《许渊冲译莎士比亚戏剧集》的一页,想请许渊冲朗读一段,老先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,很认真地问:“这是谁翻译的?这是我翻译的吗?”
许渊冲的书架,和别人的不同,这上面全是他自己的著作此前媒体多用“狂人”来形容许渊冲。也许只是多了几分个性,他便在这个乖学生扎堆的时代中显得有些“另类”。其实西南联大的学生中有个性和想法的绝不是少数,比如文学家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是不喜欢英文便不去上课,后来英文考试没过关导致毕业和找工作遇到了一系列麻烦。虽然他晚年觉得不懂外文是件憾事,不过这是后话了。汪曾祺和许渊冲的个性的确有相似的地方,至少他们在终身事业的选择上是以兴趣为主导的。许渊冲的个性还表现在接受采访的时候,会对记者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提出质疑,进行评价,不像一般的采访对象,总归会顺着问题答几句。出版社编辑问许渊冲王强是不是他最优秀的学生,他说,“不能论最优秀,各有所长。最字很难说的。‘最’也是指一个方面,一个人不可能做到各个方面都比别人强。要做到优秀也是很不容易的。”另一位记者问他此生哪个阶段最幸福,他说,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好。这个问题不好回答,回答了也没有意义。“老了总是健忘,不幸福;少年时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,所以不幸福。少年有少年的幸福,老年有老年的幸福。你看你们现在多幸福,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,北平和天津都被日本人占领了,我才到昆明去读书的。你说当时幸福不幸福,饭都吃不饱?我们那个时代培养出我们这样的人,你说幸福不幸福?这个问题不对,不能这样问。”
出版社请许渊冲给新书签名,请他写名字和日期,当他得知一共有20本要签的时候,一口回绝了写日期的要求,说写日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思。在这样很小的细节上也能看出,他就是这样直来直去,有自己的想法,不会轻易附和别人。
许渊冲的字迹在许渊冲成为“网红”之前,其实多年以来对于英语专业的学生来说,许渊冲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,而早就是名号响当当的翻译家了。即使在非专业的翻译选修课上,老师也会带领同学认真研习许渊冲汉英翻译经典,因为他的“创译”风格非常突出,怎么也绕不过。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,许渊冲的听力不太好,因此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大,而同他交流也要提高嗓门。通常大家都会把想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请许渊冲看,但其实这样的交流效果并不是很好。许渊冲也希望听到我们的想法,于是他把采访变成了课堂,问我们“生存还是毁灭”用来翻译“to be or not to be”好不好?相对于他的快人快语以及积极表达,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一辈显得过于羞涩。但他“不依不饶”,直到我们每个人说出自己的答案才肯“罢休”。这时他又用老师的口吻同我们讲:“不管自己的意见对还是不对,首先是要讲出来。”
虽然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突然忘记自己讲到哪里,有的时候很熟的词就是想不起来,许渊冲还是非常愿意和来访者谈话的。
虽已是百岁老人,虽然睡梦被打断,但许渊冲还是周到地请家里人招呼客人。采访的尾声,在否定了记者的每一个问题之后,许渊冲不好意思起来,露出自责的表情:“好像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嘛”。作为一种补偿,又跟我们继续讲起关于“to be or not to be”的翻译问题。
许渊冲翻译的《伊人倩影》谈起为何翻译亨利·詹姆斯,许渊冲表达了他对这位美国作家的肯定,“莎士比亚毕竟离我们的时代太远了,而詹姆斯生活的时代离我们两百年不到。”亨利·詹姆斯出生于1843年,比许渊冲也就年长78岁,就像现在的许渊冲和22岁本科毕业生的年龄差距一样。不过詹姆斯并没有像许渊冲这样长寿,在许渊冲出生前5年的1916年就去世了,享年73岁。而我们现在还能看到许渊冲为自己的全集出版站台直播,年轻人有机会通过新媒体的途径学习这位老人的智慧。如果不去仔细追究,完全想不到许渊冲其实是张爱玲、王元化的同龄人。2020年刚刚纪念过张爱玲和王元化百年诞辰。张爱玲1995年病逝,生前用了10年时间在美国研究《红楼梦》,26年后许渊冲依然在中国北京翻译莎士比亚和亨利·詹姆斯;2008年,王元化在上海病逝,13年后比他小一岁的许渊冲成为媒体的“宠儿”,他“发表”的意见全世界都能在第一时间同步收到。
许渊冲的住所外景许渊冲居住的老小区加装了电梯,但他家住在三楼,电梯只停靠四楼,所以每次出门回家还得上下一层楼。但就是在这样一片看起来不起眼的“小天地”中,许渊冲每日于文学海洋中遨游,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。(本文来自澎湃新闻,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“澎湃新闻”APP)